“你说什么？！确定你没吃错药？！”
“你才吃错药了，博士。他……根本没法抢救。”
这是让医生面色煞白的情况。
但华法琳的脸本身已经够白了，所以她跟平时没什么不同。
问题出在恩特罗菲身上。
他少了一条胳膊，原本应该止血包扎。
但实际上并不需要。
“没有骨头，没有肌肉，也没有血液和神经……他整个身体就像是个造出来的幻象。”
“少废话，我自己去看。”
博士推开华法琳，两步进了手术室。
那景象让他一时难以形容。
剑鬼平躺在手术台上，就像其他病人一样。
然而他断臂之处完全不同。
除了人类的外壳，断面只有一片黑暗。
那是连灯光都无法逃脱的纯黑。
就像是他的身体里什么都没有。
“你没有生命……我现在明白你在说什么了。”
“嗯……对。现在连假装自己是个人都不行。”
恩特罗菲没有睁眼。
他的声音甚至博士摘下兜帽才能听见。
“那就把他推出去，别占着手术台了。”
“算你聪明。”
“一会儿再告诉我怎么回事。”
博士的下一个目标是会客室。
七个人中只有一个意识清醒，那询问的选项就不是很多了。
重岳正在闭目养神。
坐了一会儿，又喝了两口东西。
不是茶也不是咖啡，而是他们带去雪原的烈酒。
年坐在另一边挠着头。
“……幸会。”博士和重岳握了握手。
“幸会，博士。我这几个妹妹受了你们不少照拂。”
“客套话一会儿再说吧，到底是怎么回事？为什么……你们会从我的法术中出来？”
“也许很复杂，但对博士来说，什么都不会算复杂了吧，大哥。”
年舔了舔嘴唇，空调似乎有点干。

……
饶是重岳平日调息打坐已经足够灵台清明，大脑传来的压迫也让他想要呕吐。
在玉门与大荒之北，他也曾率将士抗击邪魔，然而现在与那时完全不是一个等级。
那是尖叫，又似乎是别的什么声音。
似乎在说什么，又似乎连不成句子。
重岳记得，不止一位天师曾经被这声音逼疯。
即使不死，也会痴傻到不知自己是谁。
邪魔到底是什么？
也许，那就是“无意义”的概念本身。
也难怪一旦被侵蚀坍缩，意识就会颠倒混乱。
恩特罗菲左手长剑顶住了袭来的混乱颜色。
剑刃上已经包裹了一层黑红电流。
“巫王！快点！”
“不过如此。”
指挥棒又挥了一次。
交响乐增加了小号和长笛的声部。
“找宽阔的地方，用你的能力，把罗德岛跟这儿连起来！”
剑鬼的断喝让重岳和巫王不明所以。
“你……在与外面对话。”巫王的指挥棒变了节奏，变成了四三拍。
“出去之后，告诉罗德岛的博士，马上关闭通道。”恩特罗菲没有理他，只是转头看向重岳。
“你确定出去的位置没问题？”重岳问道。
“不确定，但你也不想给这东西当了口粮吧。”
从剑刃开始，黑红的雾气已经开始弥漫。
地面的锁链崩坏成无数碎片。
重岳看了恩特罗菲一眼，把玛恩纳扔了出去。
整个帕维永震颤起来，让他差点站不稳。
恩特罗菲的剑也开始颤动，他用上了双手稳住武器。
把仇白和托兰扔进雾气，重岳拉起最后的临光夫妇，也顺势冲入。
红雾中完全没有立足点，重岳一脚踏空，直直的掉了下去。
现在只剩一个人。
“你不走？也对，你是个死人——”
恩特罗菲的笑容消失了。
重岳看到的是剑鬼身边的另一道裂缝。
而裂缝对面隐约能看到几个人影——
“——克丽斯腾！”
恩特罗菲咬牙切齿，左手撑住红雾，剑换右手斩向裂缝。
第三道裂缝就是这时候出现的。
破碎的空间只是一瞬间恢复原状，而剑鬼的右臂和长剑被同时吞没。
那条手臂毫无悬念的被切断了。
他一个踉跄，也跌进了红雾。
……

“克丽斯腾的通道直接连接了亚空间，然后守在那地方的是本来死了的巫王，邪魔是恩特罗菲的老仇人……回头再细说你们这几天经历了什么，我先去找克丽斯腾的麻烦。”
博士转身出了会客室，一路走到指挥中心。
然而不管怎么呼叫，莱茵生命就是不接。
“看来得等会儿了……王室频段也不能占用这么长时间。再说她估计不会跟我说什么……有了。”
博士又回到了医疗部。
塞雷娅从抢救室走出来，脱下了口罩。
“我知道你来找我的目的。”
“你能明白克丽斯腾在干什么吗？我不明白。”
博士使了个眼神，塞雷娅跟他一起去了恩特罗菲的病房。
剑鬼正小口喝着烧刀子。
“他们随身带着的，就剩这瓶还在了——怎么，病房不能喝酒吗？”
“随你便，我也不知道你少了条胳膊还能不能打过凯尔希。”博士道，“所以，你看清了吗？”
“我不至于连跟我交谈过的人都记不住。”
“——我想不会有人比你更了解她了，她到底想干什么？”博士转向塞雷娅。
塞雷娅看了看他们两个，又看了看旁边的椅子，却没有坐下。

……
大学生活总是让人怀念。
那个时候，不需要有什么杂念，也少有勾心斗角，只是单纯的学习和休息。
在那个时候，三位少女相遇了。
闪耀的太阳和坚实的大地之间，还有在中间调和的水精灵。
只不过，太阳和大地对水分的需求并不同。
既不想变作蒸汽，也不想被锁在地面，精灵只能被卡在中间了。
炎国的神话里讲过，曾经有十个太阳同时出现，几乎灼烧了大地的一切，被英雄射下九个之后，一切才归于平静。
塞雷娅不能确定的是，克丽丝腾散发的是不是神话中十个太阳一般烧毁一切的烈焰。
她甚至不能确定莱茵生命什么时候不再像那个破公寓里的舞会。
神经递质与意识传输，代号“绿野幻梦”。
源石器官置换与大脑改造，代号“洛肯水箱”与“白面鸮”。
萨卡兹意识与碎片移植，代号“炎魔”。
高能源石攻击模块替换中枢运动神经，代号“伐木场”。
这些实验最终都指向一个目标，就是天空之外。
塞雷娅一直对自己的后知后觉感到悔恨。
远大的目标之下，各个试验背后都是累累尸骨。
……

“即使活着，这种生活也太不合常理。”
塞雷娅看着舱壁的焊接痕迹，那是之前迷迭香被赦罪师操控发狂打烂的。
“这些我都知道，她不在乎，那个目标哪怕是错的她也会……我只想知道这次她到底想干什么。”博士抓着头发，“研究空间的传送连接，是直接通往宇宙之外……等等。”
博士抬头看向恩特罗菲。
“能直接砍掉我一条胳膊，算她有本事。”
“不是这个事，你在乌萨斯几剑砍开传送门把内卫扔进去还给我拍照片，而照片上宇宙里浮着的东西……我也发给她了。”
博士擦了擦不存在的汗。
“你让她知道了星空外有地球人的舰队？多事。”
恩特罗菲不再看他，继续喝酒。
“别转过去，我听摩根她们说的，跟特雷西斯打的时候你是不是跟他换剑来着？”
“没错。”
“那玩意被人偷了。”
“你确定是克丽斯腾干的？”
“不好说，我知道之前会空间传送的只有你，还有前几天来的一只叫罗小黑的猫，可那猫干员们天天喂，从来没被偷过。”
博士看内兜逗猫棒的尾端露了出来，他又偷着塞了回去。
“好，就算那把剑上有我的能量残余，伦蒂尼姆乱成一锅粥，他们怎么知道的？”
恩特罗菲想拿枕头，一秒钟后他才意识到现在没有右手。
“这也是我想不明白的。这个先放下……克丽斯腾知道星空外有什么，然后她在研究空间传送……她想离开？她又想到哪去？”
“也许她并不想去什么地方。”塞雷娅道。
“她只想证明什么？”博士咬着嘴唇，“真的，我既讨厌天才又讨厌疯子。”
塞雷娅只是看着他。
“给我几天假期，我回特里蒙调查一下。”
“你随意，我这儿还有点别的事，恩特罗菲，咱们俩出去一趟。”

伦蒂尼姆的晚上并不冷。
两人坐在罗德岛船头。
“有个事我很好奇，你怎么知道我那个能力能把你们从亚空间拉出来？”
一团红雾在博士手里被捏扁揉圆。
“简单，说出来太麻烦了，我这么给你看看。”
说着，恩特罗菲把右手盖在博士头顶。
“——”

博士看见的是一场海岛上的死斗。
对面是个血肉模糊没有皮肤的怪物。
恩特罗菲的锯齿剑被砸出很远，而地上倒着的另一个人则是将他的海军刀扔向了剑鬼。
“多谢，这派的上用场！”
剑鬼捡起那把刀，右手掌心在刀刃上一擦。
剑身上并没有血流下。
因为血液已经被吸收了。
刀刃上亮起了不正常的红光。
“说吧，想让我切哪里？手，腿，还是脖子？”
回答他的只有一声怪叫。
那个人形怪物又扑了过来。

“嗯，天海把刀给了你，那把刀吸了你的血，这跟我有什么关系？”
“这是我后来才知道的。”恩特罗菲道，“这只是个意外……他有了我的一点力量，之后呢，他在军医院体检，被军部留下了一部分基因标本。”
“我好像明白了，看来天海计划不只是借了那家伙的名字。”博士挠了挠头，“他的基因里混了你的力量……然后又用来造了我。”
“你想表达什么？”
“那我是不是还得叫你老妈？”
“——”
恩特罗菲闭上了眼，不再看他。
“开个玩笑。”
“不好笑。”
“反正你没给我什么家的感觉。”
“你的家有这么大呢。”恩特罗菲轻轻敲了敲甲板。
“你说得对。”
“玩累了还能直接睡觉——哦吼，我以为下雨了。”
恩特罗菲看了看刚才敲甲板的指尖。
一颗水珠正在月下反着光。
博士先笑了。
“所以你们俩到底谁是电灯泡？”
“也就是说……博士是在这里互诉衷肠咯。”
听见是缪尔塞思的声音，恩特罗菲也笑了。
“我可不是什么绝代佳人。”
“但爱是不分性别的哦。”
“缪缪你得祝贺一下我，我有母爱了——哎哟！”
博士话音未落，恩特罗菲一肘砸在他肚子上。
“跟你说了不好笑。”
“早知道我坐你右边了。”博士揉着肚子。
缪尔塞思走到博士身边，她也坐在了船舷上。
“别欲言又止的了，没有事的话我看你不会来打扰我们。”恩特罗菲站起来，坐到了缪尔塞思另一边。
“……你干嘛？”博士问道。
“我怕坐旁边再忍不住肘击你。”
缪尔赛思忍不住也笑了。
“如果从最开始的时代活过来的人都能像你们两个一样有说有笑，该有多好。”
“这叫穷开心。”恩特罗菲道，“别感慨了，这不是你想说的。”
“嗯……好吧，博士，恩特罗菲。”
“你好像有点害怕，缪尔赛思……没关系，在看过prts里那段该死的记录之后，我想没有什么更可怕的东西了。”博士按住了缪尔赛思的手。
虽然同样是笑，但缪尔赛思的表情更放松了。
“大地上的一切……都在害怕。也许是海洋深处，也许是天空之外。她们不知道那是什么，只知道，有很可怕的东西要来了。”
“天空之外……是地球人的舰队，我们都知道了。但那海洋深处又是什么鬼东西？”恩特罗菲的表情严肃了一点。
“海嗣，深海中的怪物，它们摧毁了伊比利亚，与深海中的阿戈尔血腥对抗……你们觉得这二者有关联吗？”博士扶着额头，“太乱了……”
“我有一个让我恶心的想法。”恩特罗菲咬着牙。
“嗯？恩特罗菲，你想说什么？”缪尔赛思转头看向他。
“我想说，海嗣也许跟地球人离开时留下的那一批深海栖舰……深海造物有关系。”
“你是说那篇档案里面的……那些深海的造物，有一些进化出了人形和智慧，跟着那些……地球人一起去往了天空之外。”缪尔赛思捂住了嘴，“而剩下的那一部分就被留在这里。”
“我不排除这种可能。”
博士感到缪尔塞思的右手在轻轻颤抖。
“……缪缪？”
“这太不公平了……太孤独了。”
缪尔赛思闭上了眼睛。
博士不知道她是不是要哭。
他甚至不知道这是不是水分身，如果是水分身，她会有眼泪吗？
最后，缪尔塞思把目光转开了。
“但是，总会有出路的吧……这片大地上的一切，就像水一样。”
“怎么讲？”博士有点摸不着头脑。
“不论风暴肆虐，群山震动，水依然是水……在一切结束之后，终究了无痕迹。……哎？”
“你搞什么呢？”
博士也觉得很怪。
恩特罗菲表情有如便秘。
“没什么，怀念而已。”
“……怀念？”
“……不会有人再叫我那个名字了。”
缪尔塞思点了点头。
“是你真正的名字吧。”
“算我没说。”
“好啦，不说这些不开心的了，博士，想要跳舞吗？”缪尔赛思站了起来。
“咱们俩？还是……”博士看了一眼恩特罗菲。
“别拉着我这个断了胳膊的人跳舞。”恩特罗菲看向了一边。
“嗯，三个人的舞……实在是太难跳了。”
缪尔赛思牵着博士的手，将他拉了起来。
甲板上的水珠反射着月光，就像是大地的眼泪。

第二天早上的时候，博士被紧急喊到了会议室。
维娜正坐在桌子一侧。
“等等，女王你这是偷跑出来的吗？”博士一屁股坐下。
“长话短说，这事情不简单，跟博士交代完我要马上回去。”
维娜穿着那身女王金甲，嘴里却叼着棒棒糖，怎么看怎么违和。
“看来不是小事，不然让达格达她们传个话就行……那两把剑的事？”
“没错，恐怕偷走特雷西斯断剑的人来头不小。”维娜掏出一份文件，“炎国礼部的公函。”
“礼部侍郎宁辞秋，对维多利亚进行国事访问，并带来真龙对新任女王的祝贺……全是官方辞令，它是不是还有别的内容？”
“你说对了，博士，那位宁侍郎还有一封加密通讯，表明很可能是炎国一名密切观察的人物抢先来到了维多利亚，需要见面详谈……”
“你这么告诉我就没问题？”博士笑道。
“罗德岛在关心什么我还是很清楚的。在王宫，我是亚历山德莉娜，但在罗德岛本舰，我还是推进之王。”
“那我没得说了。很珍贵的线索，干员推进之王。”
博士和维娜一碰拳。

另一边的食堂里，恩特罗菲和重岳相对而坐，一人面前放了一大碗热干面。
恩特罗菲没了右手，重岳用尾巴帮他把碗按住了。
“谢了，也得谢谢我自己是左撇子。”恩特罗菲使劲搅着面。
“江湖珍重，可能我和你很快要有缘再见了。”重岳往面里加了两勺辣椒。
“上哪去？”
“小年跟我说了，偷走那把断剑的人，很可能是我的亲生兄弟。”
“不方便说？”
“一言难尽。”
“行，不问了。”恩特罗菲道，“谁还没点麻烦事。”
“多谢。”重岳开始吃面。
“我们已经是共过生死的交情，这点默契还算有——你不会是期待我乱问吧？”
“说笑了，恩特罗菲。”重岳笑道，“都是萍水相逢，事事打听，也失了醍醐味。”
“也不是多么好听的故事，上一个跟我生死相托的人已经老死了。”
重岳没再说话，只是沉默吃面。
恩特罗菲也不再说话，他也开始吃面。
“改日如果你去了大炎，记得去京城百灶一家叫余味居的小餐馆，那里老板在烹饪上极具天资，你想点什么，他都做得出来。”
吃了半天的面，重岳将碗推到一边。
“我记下了，去跟他比试比试，我做菜还是有点心得的。”恩特罗菲道。
“那他恐怕是要闹脾气了。”
“啊哈，你的熟人？”
“——并不只是熟人。”
这句话不是重岳说的，而是身后的一位预备干员。
重岳的笑容消失了。
“是你。”
“好久不见……兄长。”
临时干员的脸若隐若现，恩特罗菲揉了揉眼睛，但还是看不清。
重岳摇了摇头。
“那把断剑果然是绩盗走的。”
“没错，兄长。我这次来，只是向你……辞行。”
临时干员的声音好像很近，又好像很远。
“你还是放不下。”重岳沉吟道。
“你要我如何放下？兄长，你可是放下了？”
“我知道，我劝不住你。”
“但不劝，便也不是你了。这只是来告诉你，一切都已无从停止。”
预备干员转身走了。
重岳没有站起来。
“……望。”
“等等，刚才那家伙喊你兄长？他就是偷剑的人？”恩特罗菲开了口。
“不是他，他是我二弟，而盗剑之人是我三弟。”重岳叹了口气，“这份执念已经纠缠百年……我也许要请你助我一臂之力。”
“那没问题——等等！不对！”
恩特罗菲猛一拍桌子站起来，让食堂里其他干员都转过了头。
重岳又把他拉回了椅子上。
“怎么了？”
“那个时候你没看见……我从空间裂缝的另一侧看到了克丽斯腾，她旁边就是那把断剑！”恩特罗菲咬牙切齿，“我跟特雷西斯决斗的时候交换了武器，那把剑我用过，是我亲手砍断的！”
重岳的脸色也沉了下来。
“望，绩……你们究竟找了什么人合作？”
“全都串起来了……是你弟弟在支持克丽斯腾的亚空间破坏实验，我不知道他们两个是不是各怀鬼胎，但我想知道他们到底在想什么！”
“事关重大，这几日博士也在为莱茵生命焦头烂额，看起来不相干的两件事其实是同一件事，先去会议室吧，这必须马上让博士知道。”
“一起去，我之前不想问，现在我必须问了，你家里的破事，你弟弟的那什么执念，给我和博士一五一十的说清楚。”
恩特罗菲一口喝干杯子里的水，把筷子在手里捏断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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